我抓了一把脚下的泥土。它很沉，黑得发亮，像是把千百个黑夜都沉淀在了掌心里。春天时，拖拉机翻开的稻茬还冒着热气；夏天时，它托举着万亩碧浪起伏；秋天时，它又沉默地交出所有的金黄。而现在，收割后的田野被白须覆盖，一望无际的白，一直延伸到天和地模糊了界限的地方。

这黑色是有温度的。不信你俯下身，把脸颊贴近这冬日的泥土——隔着一层薄薄的雪，你依然能感觉到那股从深处透上来的、绵绵不绝的暖意。这不是太阳晒暖的，是土地自己的体温，是千百年来落叶、根须、露水、月光在它怀抱里慢慢发酵酿出的温暖。

记得，老垦荒人说，当初第一犁翻开这片土地时，黑土油亮得能照见人影。铁犁划过的地方，沉睡的草海翻了个身，露出底下千年的黑。那黑色浓郁得要流淌出来，攥一把，油脂似乎要从指缝间渗出。他们在这黑色里播下第一粒种子，然后站在地头等。等来的不只是庄稼，还有把自己的一生也种进去的岁月。

如今，当年的小伙子已经和黑土一个颜色了。他们的皱纹像田垄，手掌像干涸的河床。可是当他们蹲在地头，抓起一把土细细搓捻时，眼睛里的光还和当年一样亮。“这地啊，实诚。”他们总这么说，再没有更多的话。

我忽然懂了，为什么这里的黑土沉默。

它把所有要说的话，都变成了春天破土而出的嫩芽，变成了夏天滚动的绿浪，变成了秋天低垂的穗子。当江南的田地吟唱渔歌，黄土高坡吼响信天游时，北大荒的黑土只是更紧实地托住每一棵庄稼的根——深一点，再深一点，好让它们在风雨里站得更稳。

这就是粮食“压舱石”的全部意义了。不需要华丽的言辞，不需要显赫的位置。在最底层，用全部的身躯稳住整艘大船的航向。风浪来时，它沉在下面；晴空万里时，它还沉在下面。船上的丰收锣鼓、袅袅炊烟、孩子的笑声，都是压舱石沉默的言语。

夕阳把最后一抹金红洒在黑土地上。那黑色不再单调了——它泛着青铜的光泽，像一部摊开的无字史书。远处，新的稻种已经在积蓄力量酝酿着另一个春天。

我松开手，让泥土从指缝间缓缓流回大地。黑土无言，可当千顷稻浪在风中低语时，那便是它唯一的、深情的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