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2025年08月13日 08:58
来源:大兴农场有限公司
作者:高菲
点击量:
树是静默的,只是长着。它们站在路边、山间、屋旁,甚至石隙之中,只管向上向下,抽枝展叶,吐纳着天地的气息。日头灼灼,它们便撑开一树浓荫,将灼热的光筛成满地碎金;风雨如晦,它们则弓起脊梁,在翻腾的墨云下稳住一方天地。树是沉默的见证者,也是坚韧的承受者。
最是那山坡上的老树,根须如虬龙,紧紧攫住岩石与泥土。树皮粗粝,皲裂纵横,深沟里嵌满风霜的印记,像是岁月刻下的无声碑文。偶有顽童或闲人路过,用钝物在树身上刻下些歪斜的记号,树便默默收容了这些笨拙的刀痕。日子久了,刀痕处也渐渐隆起,生出新的树皮,将那点无心或有意留下的印记包裹起来,如同包裹一个无人知晓的旧伤疤。树默然承受,只以更深的沉默和更倔强的生长作答。
树也有自己的语言。风是它们的信使。风过林梢,树叶便飒飒翻飞,千万片叶子一齐摇动,细碎声浪便在山谷间汇聚,如同低沉的潮音自大地深处涌起。那声响并非简单的摩擦,是叶脉与气流私语,是枝条向虚空诉说,是整片林子共有的呼吸与脉搏。有时风大了,树身便摇晃起来,枝干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那是骨骼在风中的低吟,却不曾折断。
孩子们最懂得树的慷慨。夏日午后,蝉鸣聒噪,男孩们便如灵猴般攀上粗壮的枝干。树皮磨砺着手掌,粗糙却踏实可靠。待到寻得一处安稳的树杈,两腿悬空晃荡,背脊紧贴着坚实微凉的树干,整个身体便陷落在浓密的绿荫里。抬头,枝叶纵横交错,筛下斑驳晃动的光点,像无数细碎的绿宝石在眼前跳跃。树冠深处,俨然成了只属于孩童的空中堡垒,隔绝了地面的暑热与大人的唠叨。偶有熟透的野果,被阳光烘烤得暖热,在枝叶间闪着诱人的微光,伸手摘取,一咬,清甜的汁液便在舌尖弥漫开来——那是树赠予攀爬者的、带着阳光味道的蜜。
树亦藏匿着无数微小生灵。树干上常有树瘤隆起,奇形怪状,如同凝固的叹息。凑近了看,树瘤的缝隙里,蚂蚁正排着细长的队伍,衔着比自身还大的食物碎屑,在粗糙的沟壑间忙碌穿行,仿佛在迷宫般的王国里奔忙不息。树皮深处,偶有甲虫悄然探出头来,黝黑油亮的背甲在阳光下一闪,又迅速隐没于缝隙的幽暗里。更高处的枝桠间,不知名的鸟儿筑了精巧的巢,只闻其声,难见其形。树,俨然是另一个熙攘世界的基石。
后来,我见过许多被砍倒的树。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,发出沉闷的巨响,震得地面微颤。新鲜的断口处,白生生的木质裸露出来,渗出清亮微黏的汁液,如同无声的泪。那圈圈年轮,清晰得触目惊心,仿佛将过往所有的风霜雨雪、烈日寒星都压缩凝固在木纹里,如今被粗暴地揭开示众。树倒下的地方,会留下一个突兀的坑洼,裸露着纠结的断根和新鲜的泥土,像一个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,空荡荡地对着天空。没有树的山坡,如同失去了记忆的老人,只剩下贫瘠的荒芜在风中呜咽。
树只管长着,长在四季的流转里。春日萌动,点点新绿怯生生地探出枝头,如同婴儿初睁的眼;盛夏,它们便撑起遮天蔽日的浓荫,绿得深不可测,几乎要滴落下来;秋风起时,叶子便染上深深浅浅的黄与红,如同生命燃尽前最后的绚烂,而后悄然飘落,归于泥土;严冬,褪尽华裳的枝干伸向灰白的天空,嶙峋如铁,静默地积蓄着来年重生的力量。树不言不语,却将生死的轮回、荣枯的法则,都写在每一片舒展又凋零的叶子上。
人奔忙一世,喧嚣不止。树却静立原地,将根扎进幽深黑暗的土壤,把枝叶伸向辽远虚渺的天空。它们不需要言语,亦无需证明,只以一圈又一圈的年轮,默默刻录下头顶流云的形状、脚下大地的震颤,以及身边匆忙掠过的、无数如我一般微小生命的足迹。树在长,人也在长,只是树的生长更沉默,更恒久,更接近于大地本身那深不可测的脉动。
一审:冯金明
二审:高鹏飞
三审:任俊青